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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物 | 南泉普愿禅师:一位特立独行的高僧
发布日期:2024-07-30
作者:黄复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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导  言:

“一夜之间可以产生无数个百万富翁,三代人才能培养出一个真正的贵族。”法国作家巴尔扎克对人类社会生活所得出结论,同样可以归纳到中国佛教史上来。就像唐代文学在中国文学史上的异峰突起一样,在中国佛教中被称为精神贵族的中国禅宗,于这一时期更是表现出一种特行独立的品格,并培养出一代代别具个性的杰出禅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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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禅宗自达摩发端,集大成者无疑是慧能一派。人们习惯于把曹溪慧能作为南宗顿门的开创者和思想先驱,经过几代人的努力,而至江西马祖道一和湖南石头希迁这一代,才达到渐趋成熟的阶段。两位禅师在当时影响甚远,四方求法者纷至沓来,以至于形成后来人们所说的“走江湖”之说。


在马祖道一的弟子中,最让人难以忘怀,最具有个人性格魅力的无疑是南泉普愿禅师。普愿(748—834)郑州新郑人(今河南省新郑县),俗姓王,亦称“王老师”。因其长期弘化于池阳南泉山而被人习惯称为“南泉普愿”。


普愿九岁跪请父母请求出家,唐至德二年,依大隗山大慧禅师受业,后又参学于多位祖师,因而使得他的禅法“言辞锋利,无不披靡”。但最后使他得究竟之法的却是马祖道一。追根溯源,马祖道一师从于南岳怀让,怀让是曹溪慧能的高徒,是普愿的祖师。由此可见,普愿的禅法出自于名门正派,是真正的禅门贵族。



普愿一生的经历可分为三个阶段:师事江西马祖道一求法时期;池阳开辟南泉禅院时期;因陆亘所请,下山至宣城一带开坛演法时期。


普愿在师事马祖道一时,追随在道一身边的弟子已有数百人之多。在这些人中,不乏学有成就者,如首座百丈怀海、有道一亲授袈裟的西堂智藏、有被人称作禅门明珠的大珠慧海、有破解迅猛,素以“弓箭手”称雄的石巩慧藏等。虽是后来者,普愿不惧权威,在同学中同样具有崭露头角的表现,被道一称为“独超象外”。


这位性情刚烈的北方僧人在他最初与老师马祖道一相识的日子里,即表现出一种与众不同的精神风范。一次在给僧人分粥的时候,马祖道一随口问了一句:“那桶里是什么?”在场学人无一敢答。对于那些平庸的学人来说,道一这样的祖师和权威,哪怕是一句极普通的问话,或许都深藏着无尽的禅意,所有的学人必然要对道一的一字一言作一番认真的猜度,唯恐答出错来。而初来乍到的普愿却对着尊敬的老师呵斥道:“这老汉合取口,作恁么语话。(这老汉闭上嘴,说出这样的话来!)”禅是无言的智慧,是心与心的碰撞,即便有言,也决非世俗的所问与所答。释迦拈花,迦叶微笑,及至后来的德山棒,临济喝,真正悟解的祖师又何尝有一言之问,一语之解?正所谓“只有禅,没有师”。在普愿看来,那桶里是什么,你可以用自己的眼睛去看啊,用自己的头脑去解,这也用得着去问吗?在场的学人或许都被普愿的这种胆大妄为吓坏了,然而,正是这种不事权威,特立独行的精神品质和呵佛骂祖的大胆禅风,与马祖道一一以贯之的禅门风格发生了奇妙契应,这也许正是马祖道一对这位不平凡的学生产生浓厚兴趣的原因所在。而普愿在突然中对老师的这种超乎寻常的斥责,恰如一柄凌空劈下的利剑,让所有的学人在猝不及防中顿然醒悟,从而明白,只有将深深隐匿于各种权威、礼仪、规范以及世俗常情等等厚重外衣下的原本活泼泼、光闪闪的心意彻底地显露出来,才能获得心灵的解脱。


普愿的这种不事权威、特立独行的性格魅力不仅表现在他对待老师的态度上,同样也表现在他对待至尊至上的佛祖的态度上。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他随老师道一以及同参西堂、百丈等人一同出门赏月,美好的夜晚激发了禅师们各自的想象。道一随口说,这样月朗风清的时分,做一点什么最好呢?西堂说,供佛最好;百丈说,坐禅最佳,唯有普愿拂袖而去,引得在场人面面相觑。于是马祖道一感慨说:经入西堂,禅归百丈,唯普愿独超象外。


独超象外,这象既是名相之象,事理之象,也是《金刚经》中所提醒的一个禅者所要破的“人、我、众生、寿者”四相。禅,归根到底是要在精神上求得解脱,让自己从一切现有的规范和束缚中超然而出,进而以自己的眼光去看待这世上的一切,用自己的思考去认识这世上的一切,唯有这样,才能做一个真正的禅者。但多少年来,人们却被一切现成的法则障蔽了自己的双眼,迷失了自己原本活泼而自在的本性,从而让自己变成一部随世运转、人云亦云的机器。这是世人的执着,也是世人的悲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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贞元十一年(795),普愿离开自己的老师来到杏花江南的池阳南泉山(今安徽省贵池境内),不下南泉三十余年,带领弟子过起了自给自足的农禅生活。江南的山水,给了这位已了心意的禅师更多的独立思考的品性,在南泉山,普愿依然以他的南泉普愿似的强毅禅风接引学人,化导众生。


虽然是师出名门,但普愿并不把老师们的禅法当作教条。“即心即佛”即出于他的老师马祖道一,然而,普愿却反其道而言之,他只说“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学人们也许是被这位古怪的禅师弄糊涂了,于是就有人问他:“连马祖都说即心即佛,你为什么要说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呢?”普愿坚持说:“我就是要说不是心不是佛不是物,这难道有什么错吗?”谁也不能认为普愿的说法有错,《华严经》就说过“心、佛、众生(物)三差别”。世上万物,其本质是相同的,表现则各有差异。禅,只关心本质,不关心其外在表现。所有是和非,对与错、善与恶等二元对立,都是人得以解脱的绳索和羁绊。这件事后来传到马祖那儿,奇怪的是,马祖竟也改变了自己的说法,从此也说起“非心非佛”了。并非马祖改变了自己的观点,而是他从普愿的说法中意识到,那些愚笨的学人早已把一句“即心即佛”奉为了圣典,并不加实证地认为:心就是佛,心就是道,从而形成了一种文字和理念上的执着,非反其道而行之不能改变那些学人的执着和愚顽。


就像心与佛的同异一样,什么是“祖师西来意”,这曾被无数学人困扰过的问题同样也曾困扰着普愿的弟子们。据说当初有人问马祖道一这一问题时,道一推说:“我今日头痛,可问西堂智藏去。”僧去问智藏,智藏说:“今日没有闲功夫,你去问海师兄。”僧问怀海,怀海说:“我不会。”非是这些禅师们没闲功夫或是不会,而是禅师们觉得,“道”凌驾于名相之上,是一客观存在,它在时间和空间上是永恒的,“大道无影,真理无对。等空不动,非生死流;三世不摄,非去来今。”(南唐静、筠《祖堂集卷十六》)“道”之存在,并不因达摩的到来而存废,而改变,而达摩那老头儿千里迢迢自西而来,不过是让尔等凡夫在这眼花缭乱的大千世界里领悟属于自己的真理所在啊,为什么总是要问个不休呢?很多年后,当普愿的弟子赵州和尚再次把同样的问题提到普愿面前的时候,普愿干脆离座而去。无论是道一,还是普愿,他们所要告诉人们的是:人们,千万不要在言语上兜圈子,不要在义理上生执着。天晴就要出太阳,下雨地上就会湿,这是自然现象,是再明白不过的事情,这与祖师们一点关系都没有。


禅不可说;祖师们甚至认为,禅,一说便是错。禅是一种个人的体验,而对禅的体验又不能像其他的知识那样在师生间用口和文字加以授受,正所谓“只有禅,没有师”。于是才有了呵佛骂祖,就有了烧佛取暖,就有了面对祖上的圣典拂袖而去的凛然正气,因此也让我们看到了那一个个杰出禅师的性格魅力。


有人说,普愿的禅法是利刀,是锋芒毕露的宝剑。普愿的禅法,往往像一柄凌空劈下的利剑,在猝不及防中斩断了凡夫的执着之念,砍断了那些执着于理念的学人们精神上的种种羁绊。而普愿自己也常常以刀来譬如自己。据说有一次外地求法的僧人前来问路,恰遇普愿在野地割草,当那问路的僧人问如何去南泉院,谁是普愿禅师时,普愿没有正面回答那位问话的僧人,而是举起了手中割草的镰刀:看到这刀子了吗,我就是啊。


禅是无法用文字来表达的,而作为“王老师”,普愿一生的教诲就是要让学人们丢掉一切执着之念,用自己心意去认识事物。为了达到这一目的,普愿这把锋利的刀子不惜做出被后来的无数人褒贬不一的杀生行为,这就是有名的南泉斩猫。在那些执着于外界事物的凡夫面前,一切有形的事物都会成为障蔽心意的桎梏,乃至一草一木,一线一针,及一猫一狗。于是,就发生了东西两堂僧人争夺一只猫儿的闹剧。对于那些连一只猫儿也不肯放下的僧人来说,又何谈独具智慧和人生的解脱呢?于是,当两堂的僧人为那只可怜的猫儿争吵不休的时候,普愿毅然决然地做出了斩猫的动作。执着的对象消失了,“一切有相,皆为虚妄”(《金刚经》偈句),学人们执着外相的意识也在这刀光剑影中警醒了。在普愿看来,所损失的是一只无辜的猫,还有自己被无数人指责的杀生的罪名,但他却觉得,能让东西两堂乃至后来无数的学人从此警醒,那是比什么都合算的。普愿让人们懂得:凡事不可执着,最要紧的,还是要像恰好前来的赵州一样,将自己的鞋儿顶在头上扬长而去的独超象物外的人生态度。这正如日本学者铃木大拙先生所言:禅不是教化,禅是要把一切羁绊彻底抛却。(《禅者的思考》)。


我们生活在俗世,生活在种种外相的压迫之下,这是我们不得自由的原由所在。所谓自由,即是心的解脱,心的自由。而世俗的心总是随缘浮动的,随境而迁的,这是我们活得痛苦的原因。禅宗有“十牛图”(宋,郭庵师远),即以冥顽之牛喻作世俗之心。一次上堂,普愿说:“王老师自小养一头水牯牛。拟向溪东牧,不免食他国王水草。拟向溪西牧,亦不免食他国王水草。不如随分纳些些,总不见得。” 这里所说的“随分”,即是顺其自然之象,从而得到“入廛垂手”、“化令成佛”的至高境界。


在南泉普愿心目中,一切现成的规矩都是人心的羁绊,人必须冲破传统的樊篱,将无限盈然的心意展现出来,以确立自己独立不倚的精神品格。当一位僧人以供手站立的姿态向他问候的时候,普愿鄙夷地说他“太俗气”,而那位不知所措的僧人又改为双手合掌向老师问讯时,普愿又说他“太僧气”。普愿也许的确很瞧不起这位除了俗气便是僧气的僧人,普愿一定在心里说,难道你就没有你自己向老师表达敬意的方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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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和初年(827),宣城(今安徽宣州市)廉使陆亘因仰慕南泉普愿独行世人的性格精神,遂与护军彭城刘济一起恭请他下山说法,师事礼拜。


据说陆亘在宣城一带多有善政,而对禅法也十分热衷。然而他毕竟是一个被无数理念灌输得有些麻木的士大夫,他所热衷的,是文字上的教条,是理念上的执着。这也是中唐以后中国禅流于形式的普遍现象。一次,当陆亘请普愿来家中做客时,陆亘指着院子里的一块大石说:这块石头,弟子有时坐在上面,有时躺在上面,但我现在又想把它雕成佛像,老师说行吗?普愿说:“行啊。”陆亘表示怀疑,这曾被自己的身子亵渎过的石头真能雕刻成一尊纯洁的佛像吗?于是他说,恐怕不行吧?对于陆亘的执着,普愿只好说,不行不行。在普愿看来,石也好,佛也好,都不过是一种外在的形式,木佛可以烧火取暖,顽石当然也可以雕刻成佛像了,行与不行,全在心意。


陆亘对文字禅的执着还不止如此,一次他不知又从哪儿掉来一只大大的书袋,他问普愿:“古人瓶中养一鹅,鹅渐渐长大,出瓶不得,如今不得毁瓶,不得损鹅,师父您怎样让鹅出瓶?” 日本的禅学者铃木大拙说,这实在是一个天大的难题,不毁瓶又不损鹅,恐怕那鹅永远也取不出来吧!事实上,被养于瓶中而进出不能的非是一只虚拟的肥鹅,而是被禅的理念束缚得近乎呆痴的陆亘大夫。于是,普愿再次挥舞起他那柄利剑,突然大唤:“大夫!”陆亘应声而答。南泉高兴地说:“出来啦!”陆亘给自己设置了一个陷阱,南泉一声呼唤,把一时陷入思想僵局的陆亘从尴尬中救拔而出。据说陆亘摆脱了相对条件的束缚,他开解了。这不禁使我们想起当年四祖道信向他的老师求得解缚之法时僧璨所说的话:束缚你的,原本是你自己,而非他人,因而解脱自己的仍是自己,正所谓解铃仍需系铃人。


文:黄复彩  编辑:拓拔  一审:徐俊  二审:辉振